看过《茶馆》的观众，不知道注意到没有第二幕里王掌柜的手是怎样的姿势。
于是之扮演的裕泰茶馆王利发掌柜，为了迎接次日茶馆重新开张，在除了按照剧本规定的接待各种人物、办理事务外，演员还特别设计了一个贯串的动作——一直不间断地忙着粘贴写有“莫谈国事”四个大字的纸条。而且，是通过一个非常真实且精彩的情节来完成。王掌柜不是要粘贴纸条吗？一定要用浆糊，就不可避免地要在手上沾有一些浆糊，为了不弄脏自己的衣服，他一定会让双手和身体保持着相当距离，便选择了一种“扎挲着手”的姿势。观众看到的是：一方面，王掌柜与别人谈话时，在蓝色长衫袖子卷起来露出了内衣的白色袖口里，那两只不大干净的手无处可放，只能特别地举在胸前；另一方面，王掌柜到了非用手不可的时候，就先把右臂放在桌子上歇一会儿，再用右肘关节处把有些碍事的针线笸箩等等，轻轻地向前推一推，坚持不用手干其他活计。
老实说，这个扎挲着手的细节太生动了，太独特了，也太典型了。王掌柜做了什么事，说了什么话，观众看过戏以后或许记不住多少，但这个扎挲着手的形象倒是不会忘记的。这个细节从生活里来，来源于他小时候的邻居——住在小学校里摇铃铛的老工友陈大爷身上。
于是之解释说：“陈大爷是我的同院邻居，在我读书的小学里，他看门房兼司摇铃铛。铃儿响，上课堂；再响，孩子们跑出教室玩耍打闹。陈大爷精明能干，按说教、职、员、工，他属于工，‘工友’，但他从不放松对学生们进行种种的‘纪律教育’，毫不软弱，尊严也不让那些老师们。于是，他就总显出一种‘时少事烦’的状态。他穿着很干净，夏天穿上雪白的裤褂，也要用黑腿带扎起裤脚，下边再配上白袜黑鞋，青白分明，一如他的那双精明的眼睛。由此种种，无论在家在校，我总称他为‘陈大爷’。1957年，为排演《茶馆》，我又去访问了他。他不甚见老，讲起前清遗事，他的记忆还很清楚，这自然对我有所帮助。但能直接帮助我的，还是他本人，他的某些性格侧面，他的某些外在特征。譬如王掌柜第二幕里的手，一种虽常操劳而好干净的人手，便是我从陈大爷的身上‘剽窃’来的。一个演员捕捉到一个对角色最恰当的手势，是多么要紧呐！更何况这种姿势是很多观众自己就有过的经历和体验。因此，不但是十分可信的，而且还可以引发观众的种种联想。”
这，或许就是焦菊隐先生所指出的，我们演戏一定要通过形似达到神似，主要在神似。通过形使观众得到神的感受。关键不在形，但又必须通过形。
